顼夜

叭了个叭叭叭

【宋词百首之(玉京秋)/周江】渡我入秋来

  ooc预警,第一次写文心情紧张


   三四月份的时候,卷叶的风都是缠绵不休的烟尘气味。

  “您拿好。”伙计把包好的佛像双手奉上,乖巧讨喜地点头哈腰,“平安富贵,大吉大利!”

   客人被小伙计哄得笑逐颜开,一脚都快迈出门槛去还要扭头朝蓝衫子的青年人夸,“掌柜雇的好伙计!”

   蓝衫子笑了一下,和和气气的样子扬声回他:“折煞我,哪里是掌柜的,也是受雇于人混口饭吃罢。”说完继续拨手上的算盘珠,温言道:“小周,再不理事可就要把店丢咯。”

   他不说,别人都不晓得那柜台后面还仰着个人,脸上盖着本颠倒的账簿,悠悠闲闲地摇逛着躺椅没声响,老半天才出个声。

  “嗯。”

   蓝衫子莞尔。

 

   这条街上有那么一家卖古玩玉器的店,门匾普普通通,进门是个面皮生的极好的年轻人,姓周,不大爱讲话,有人询价当报就言简意赅地回了,回过后便温和腼腆的笑着看人,即不说话也不吹捧,一度生意极其惨淡,几乎要关门歇业。所幸不久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笑脸财神,上下打点招新辞人,居然把个风雨飘摇要死不活的破店给救得欣欣向荣财源滚滚,自此以后老板愈发懈怠,撒手不问,以至于销声匿迹。

  提起那个姓江的,人莫不说“古玩掌柜”“和气生财”或说“人好心善”,至于问起周泽楷此人,则无不满面茫然。江波涛给他讲起来,他也是茫然一瞬间就笑笑。

  江波涛一低头就看到周泽楷露在外面的手,指腹有点薄薄的茧子,修长匀称,他像是没见过手似的,算盘一丢,捏着人手指尖就把他手提了起来。周泽楷脸上的账簿微微一动,似乎是屈尊歪了下头,但也没能让他掀开账簿。

 “小周,你手上居然有茧子,我以为你都不沾事的。”

这下周大掌柜终于肯动作了,闲着的手拎起来脸上的账簿歪着脸看他,也不说话就是笑。江波涛被他盯得晃眼,终于还是憋不住笑:“大掌柜,舍得露脸啦?”于是周泽楷大发慈悲往外蹦出句话:“嗯,舍得。”

正殷勤收拾桌子的伙计脸一扭,愤愤然一抽抹布。

  “多大人了,还跟那腻歪。”

 

   转眼快立夏了,战事愈发吃紧,军阀与军阀间暗地里的勾当也大开铺张,摆到了明面上,日军与各个党派寸土相争,国局沦陷。咸平城本不是必争之地,此时瞧起来便似一块干硬柴的肉块,难吃又嚼口,偏偏还是块肉。然而在这种连年征战炮火横飞的大背景下,再难吃再难啃的肉也有人下口,咸平城那几百年未关过的城门终于在锈滞的呻吟声中咬合了铁齿,仅有的几杆枪被强压硬赶推上城楼,弹药箱嗷嗷待哺,尘土灰网看着比子弹头要充实得多。

   在这种孤城自闭的小环境和动荡不休的大背景下,人们很快意识到金银地契似乎并不如粮食苞饼值当,人要是连吃东西的嘴都没有了,要带镯子的手腕有什么用?古玩店一夜间又回到了周泽楷掌事的光景,门可罗雀,惨淡非常。小伙计终于知道好听的嘴不如吃饱的嘴,连夜辞了事跑回家去了。柜台后照常躺着个无所事事的挂名掌柜,坐着个不慌不愁的账房先生,江波涛盘算了一下存粮和满满登登的地窖骤觉欣慰,十分满意地说:“如果共产党跑得再快一点,那我们除了自己吃还够救济救济别人家,毕竟粮店米店才是被抢的主要目标,谁晓得买字画家的后面还能堆粮食。”

   周泽楷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婉转的“已阅”。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无话,虚掩着的门忽然就推开了,外面的夕阳往屋里漫进来,似是一腔无路可投的赤血洒得遍地都是。一个女人捧着一个半人高的玉瓶站在一地明晃晃的血色里,黑色的旗袍,殷红的指甲,耳坠是赤金镶着盘龙白月珠子。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婉转得像是大剧场里袅袅的歌声,或是西洋童话里站在窗边的金贵夜莺。

  “周掌柜,我已无计可施,只好抱着这个玉瓶来找你了。”

   周泽楷豁然起身,双眼盯着那只玉瓶发愣。女人踩着足足一柞高的高跟鞋走过来,敲击声陈缓地撞在人心上,江波涛正要说点什么,周泽楷突然出了声:“你要换什么?古玩还是粮食。”

   女人笑了笑,年轻又富贵的女人笑起来总是好看的,无论是落魄还是战争都无法掩盖那种由内而外的风华,“那我要粮食好了,毕竟这种世道,识货的人总是少的。”

 

   周泽楷说不清自己在哪里,带血沫的潮水溅起来有半人高,没有子弹了,残肢断臂横陈在他面前像是枯朽的木头。他既闻不到血腥味儿也感受不到疼痛,手里又湿又热,分不清是血还是汗。他看见前面安详的躺着一个人,胸口快要被子弹炸烂了,血花汩汩地从伤口翻起来,像是有生命似的还在挣扎和咆哮。他屏住呼吸走过去,那人脸上盖着一张湿透的白纸,湿纸塌下来的轮廓很清秀,有点眼熟,鼻息已经沉默,大概早已去下面报道了。他单手拎着枪,探下身去掀那张白纸,手上的血一接触纸面便争先恐后地晕开一层血花,像是富贵的,层层叠叠的牡丹。

   纸掀起来一半周泽楷便痛苦地哭喊出声:

  “江波涛!”

   周泽楷从床上翻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抹了把自己的脸,手上湿津津的,嘴角又苦又咸。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想起身下地点一盏灯终于还是没动。梦里那张安详的脸在他眼前生了根发了芽,根本忘不掉,抬眼看去仿佛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藏在看不清的地方垂涎。不留神门却开了,江波涛胡乱披着一件白色的长衫子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站在门口,浑身裹在一团暖融融的光里,笑的气定神闲无端让人都镇定下来。

  “我在呢。”他端着煤油灯在一片黑暗里行走,走到哪里哪里就被照亮,那些躲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的魑魅魍魉都被这飘摇不定的小小灯火驱散,周泽楷睁着被眼泪冲洗得生疼的眼睛,忽然间无比心安。

  “都收拾好了,明天早上给你包饺子,衣服带了两套,细软多一点,到哪里不要亏待自己,衣服不想洗就不洗,可以带回来也可以再买新的……”江波涛随手把桌上的灯点着,走到床边递了块手帕给他,“擦擦,是做噩梦了吗?”

    周泽楷紧紧盯着,在脸上抹了一把还把手帕攥在手里,江波涛仔细看了看他又开始絮叨:“你在外面自己注意一点,你……”

   “你都不问我去哪吗?”周泽楷盯着他,眼睛亮得出奇,仿佛要把答案从他身上挖出来,仔仔细细叠好揣在怀里。江波涛微微含着腰看他,“你不说我就不问啊,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小周你藏着什么我不知道,可谁没有点不能说的事呢?”

   周泽楷呆愣楞地看着他,好像有点委屈。

江波涛笑着揉揉他头发,“我没有不关心你,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的,铺子我替你保管好,等你回来吃我做的面条。”

   “没有我之前,你做的很好呀,现在你要出门了,虽然是孤身一人,但我还在等你呢。”

   周泽楷有点动容,可他难以说出什么回应他,江波涛似乎也没想等他讲话,把手帕抽出来掖成了一个规规整整的三角形又按回他手里,“早点睡,明天还要起早。”

   周泽楷仰着脸看天花板,江波涛灭了灯往外走,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他摸着枕头边那个小三角块,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早上起来再看江波涛已经把行李放在门口,桌上是热腾腾的饺子,连蒜碟都调好了,早上起来阳光还很稀薄,一层层清亮的光从天井倾泻下来恰好不用点灯,江波涛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忧:“现在城都封了你去哪里,怎么出去?”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又补充,“也是,你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必然有十足的把握,小心为上。”

   “平安回来。”

   周泽楷把饺子吃的干干净净,斯文地擦了嘴,走过去提起箱子。江波涛跟在后面难得沉默,他走的时候仿佛送别,一别无终。

   “等我回来吃面。”

 

    立秋天开始凉了,周泽楷坐在土包上擦枪,枪身乌沉沉,怎么擦都不亮,明天就要进城了,鬼子的防线铺开二里地,前方共军势头很猛,鬼子节节退缩,周泽楷这长时间手上过了无数人命,他有时候就想起铺子,还有铺子里笑眯眯的人。旁边一个女人凑过来搭话,穿的黑衣黑裤,手里拎着枪腰里别着手榴弹:“明天就从上次那个地方进去,直接到指挥所端了他老巢,”说完又觉得太直白,补了一句“我记得你在咸平有一间铺子,也不晓得还在不在。”

   周泽楷看了一会枪,半晌才道:“在的。”

   半夜行军,周泽楷把枪夹在后腰,咸平城半夜戒严,街道空无一人,他们疯狂奔跑在杳无一人的大街上,前方阵地响起冲锋的号角和迸发的枪炮,整个小城都被惊醒了,嘈杂的人声混着听不懂的日本话迎面而来,他们顺势混进冲到店铺和人家的屋檐底下,照壁后面,路过古玩店时周泽楷偷偷停了一刹那脚步,店铺很干净,黑着灯沉默着,很完好,没有受到日军进城那天的炮火波及,下一刹那他的脚步又快起来,带一点雀跃。

   明天就可以吃面了。

   周泽楷带着队员往指挥所跑,这条路太偏僻了,前线搅得像一锅菜粥,指挥所灯火通明简直像一个导航塔,他们沿路放倒了几个仓皇失措的日本兵,避着阴处摸到了指挥所后面的居所宅子。周泽楷靠在墙上,手比划着倒计时手势,脑子游到不知哪里去。

  日军已是日薄西山之态。

  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金骨香,炮火声中女人还在喃喃地唱着歌,像是炼狱里爬出的恶鬼呼唤她的情人。实在太安静了,一颗子弹过后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队员从楼梯上冲下来焦躁报告:“没有!”

   周泽楷抓抓头发,正准备一鼓作气冲到指挥所,一声高喊打断了他:“这边!”

   人如果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任何状似明亮的突破口都是强兴奋剂,周泽楷重新拉开保险栓抬起脚步,顺着那条走廊向下跑。离那个灯火通明的世界越远,灯光逐渐变得越暗,队员们跟在他身后小跑,后背一片白毛汗。

   这条路越走越倾斜,显然正在往地下的某个角落引领而去。路尽头是一扇门,锁口大开,只有一条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铜链子虚虚拴着。周泽楷谨慎地用枪口拨了拨铜链子,链子就跌在了地上。门轴自动滑动,周泽楷一个闪身游了进去。

   一面“旭日旗”迎门而挂,理直气壮耀武扬威。

  周泽楷尚未立定,手指已经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生风朝那块膏药面虹泻,枪响中炸了它个满眼开花河山映日红,周泽楷方才收手,却看到旗上白底绽开妖异的血花。

   层层叠叠交相晕染,是牡丹敦荣的模样。

   他颤着手抓起垂死的旭日旗,旗子后面是被捆在柱子上的青年,微微垂着头,祈祷的姿态,牛皮绳饱饮了鲜血勒得他白衫子星星点点血纹,胸口血肉模糊到筋骨尽折,连奔走呼号的血都冷了下来。

   可他神态居然是安详的。

   周泽楷腿一松,居然跌了个踉跄,他哆嗦着去捂那斑驳的血洞,拼命掬着融进下摆的血往回送,青年人连声息都没有了,似乎沉睡中一般安然。他连哭声都听不见了,他想把子弹抠出来可他无法动手,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背蹭他的面颊,直到血迹斑驳。

   江波涛闭着眼不说话,眉眼再也无法含着一点点笑,一点点温和。

  “周!周!”背后的尖叫到丧心病狂,日本腔调扭曲得发癫,像是凄厉的鬼嚎,“哈哈哈哈哈哈是你亲手,亲手打死他的!”

   枪响之后戛然而止,尸体断了轴的零件一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周泽楷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江波涛放下来,江波涛的身体还是热的,温暖的,毫无戒备得像是疲惫松懈的旅人安然沉睡。他在怀里摸索,想要抓出什么来擦一擦他的脸,手指尖却碰到一团柔软,抽出来才看到是临行前那晚叠的整整齐齐的小三角块手帕。

   都散了。

  “等我回来吃面。”

  “平安回来。”

  “我在呢。”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讲故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头发都白了,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就是那种戴着华贵的珠宝,穿着黑色的旗袍涂着蔻丹混迹在十里洋场的女人。

   她身后是个很有年头的古玩店,掌柜的原来姓江,日军侵华时被害。解放之后这家店被一个姓周的老板接手,一手带到了现在。都说这家店在风雨飘摇中却屹立不倒,来往买卖也颇多。她的目光穿越几十年的战火飞烟一直飘到咸平城去,仿佛又看到了和气生财笑脸迎人的掌柜和不思进取撒手放羊的挂名掌柜。

   店里的老人把眼睛抬起来,岁月已经滑落了多少年,他年轻时一定也是俊秀的、腼腆的青年。

   他冲看他的人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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